在那片无需光环与注视的静谧之地,他悄然卸下所有空虚的头衔。尘埃般轻浮的荣耀在此处沉落,只余下灵魂深处翻涌的潮声,在寂静中愈发清晰。他如一头挣脱铁索的巨鲸,终于潜入属于自己的深海,任由周身枷锁化作泡沫消散。往日张扬不羁的金发垂落额前,连呼吸都染上凉意——这里没有窥探的眼睛,没有喧嚣的权谋,只有他自己,与那些从未示人的隐秘思绪。他知道此处无人能伤他分毫,哪怕——是他的兄弟。奥林匹斯的神王散漫地侧了侧头,在细微的迟滞后,黑暗中传来一声兵戈碰撞般的脆响。“不是吧哈迪斯……”戏谑的尾音刺破黑暗,指尖缠绕的电光映亮奥林匹斯神王的面容。他夸张地摊开手,对着深邃而不可测的黑暗调笑,“我这次下来可一个女神没拐。”空气略有波动,暗与影的帷幕慢慢编织出半幅他兄弟冷峻苍白的面容。“确实如此。”当如瀑的秀丽乌发也脱离空间转换的桎梏后,他一脚迈出,站在宙斯的前方,声线低沉,“毕竟你正在路上。”“只是心血来潮找她们三个打声招呼?看看亲爱的摩依赖有没有被时间打磨得更加迷人罢了。”宙斯仿佛看不见长兄的动作,依旧闲适地走上去。“冥界的大家长,如何?肯放行吗?”他搭上哈迪斯的肩,指腹摩挲着黑袍上暗绣的彼岸花纹路。彼时,那对翡色眼瞳正转过来。回忆如惊雷劈开迷雾,灵与血的羁绊在短短几秒对视中重现——他们曾并肩撕裂克洛诺斯的霸权,让父神的血浸透提坦的断肢;也曾共饮斯提克斯的河水,缔下将三界权柄铸成永恒辉煌的誓约。此刻雷霆在宙斯掌心跃动,却终究被哈迪斯眼底的幽潭吞噬。“……你的眼睛。”神王呢喃。那双翡色瞳孔深处,隐约浮动着金纹,如同封印在琥珀中的火焰。“你认出来了。”哈迪斯不动声色地侧身,任由对方的手指攥皱衣袖。他生疏地拍了拍弟弟的手背,像安抚一头躁动的幼兽:“我已经见过她们了,宙斯。”“我以为赫尔墨斯将我的旨意传达得很清楚,哈迪斯!”风暴与雷霆有那么一瞬于二神脚下浮动酝酿,神王无法抑制的怒火令他的蓝眼睛亮得惊人,“这种事合该吾来!”“我不会任由你冒险,宙斯。”哈迪斯平静地回望。冥王的黑袍无风自动,吞噬了部分暴烈的雷光,另一部分,则在兄长无保留的心意前主动偃息。“你知道我也一样的……”这一刻,他不再是云端俯瞰众生的主宰,倒像是又回到了被枯瑞忒斯们包围着,悄悄从母神身边带走的孩提时代,连嗓音都浸着不甘的涩意:“你明知道。”“所以我很高兴你提前通知我。”哈迪斯垂下眼帘,鎏金纹路在瞳孔深处明灭,“虽然还是违背了你的意愿,抱歉。”宙斯怔了怔,忽然放声大笑。他总能在兄长冷硬的铠甲下触到一丝裂隙,那是属于弟弟的特权。“结果如何?”他挑眉,将未尽的话语藏进玩世不恭的笑意里。“恐怕要令你失望,我问的是纺织的那位。”“那你猜错了。”宙斯追凑近了些,金发扫过兄长苍白的脖颈,“我比你想象中更信任你的决定,哈迪斯。”他顿了顿,又添上一句:“虽然你拐弯抹角的模样实在有趣。”哈迪斯神情微滞。信任——这个词从宙斯口中吐出,竟比塔尔塔罗斯下的毒焰更灼人。“就算无法理解,也选择相信吗?”“当然。”平日里那一往无前的笑容又回到神王俊逸多情的面容上,“我们可是兄弟,我清楚我的大哥是怎样谨慎沉稳的神。”哈迪斯不为所动地往后倾了倾,以免被那个自大的家伙闪到:“我可不吃你那套好话。”他转过身,冥蝶自袖口纷飞而出,为他们指引方向:“既然如此,去我的居所坐会吧,我们可以有很长的商讨时间。”“好……呃,”宙斯刚想应下,来自分身的某些不妙的触动便传达到他脑中,“可能不太方便,我得先回去了。”哈迪斯困惑后,恍然挑眉,嗤笑道,“赫拉逮你了?”“是、啊,可能更严重点,哈哈。”“我可以替你传个信……”哈迪斯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宙斯回撤脚步,化作电光,向冥界大门的方向奔去,原地只留下一个挥手告别的影像和一句话:“不用担心赫尔墨斯在你宫殿那儿等着你呢过几天奥林匹斯宴上我们再聊啊!”冥河在殿外无声奔流,斯提克斯的化身自浪涛中浮现,水流汇聚成女神几丈高的半身像,长发如腐烂的水草纠缠,连叹息都带着河底淤泥的腥气。“还是没有找到缺失的那部分吗?”刻莱诺恭敬地跪在下首:“姊妹们已尽力将风场扩散至可踏足冥域的十分之八,仍未捕获相应的讯息,剩下十分之二正由艾亚哥斯大人带领麾下的冥官们展开搜寻,今日冥月上升前即可搜寻完毕。”冥王颔首:“奥涅伊洛斯,你们的进展如何?”“斯提克斯的梦境已经维持住了,但是神力还在不断向外逸散。”奥涅伊洛斯同样行礼回复,“逸散的方向杂乱无章,我们也不好判断……”“不,它们最终还是会汇聚到同一个地方。”地下世界的君王笃定道,“斯提克斯的化身是有意识地潜逃,神力逸散却是分裂导致的无意识行为,所以最终这些属于斯提克斯的部分终会回归本体与化身。”“让墨菲斯对逸散的神力进行持续的观测和追踪,刻莱诺和艾亚哥斯同奥涅伊洛斯保持联络,一旦锁定位置就即刻形成包围抓捕。”“是,陛下!”“还有,”他望向幽暗的天际,四匹无头冥马正以蹄铁叩击虚空,溅起蓝紫色的火星,“朕会带上几只冥蝶前往奥利匹斯参加宴会,如有特殊情况,你们可以通过冥蝶向朕汇报。”斯提克斯的睫毛颤了颤,河水流过她紧闭的双目,哀愁的声音像是千万亡魂的呓语:“陛下,是我的疏忽……”“你错在自负,斯提克斯。”冥王转身,祂的眼眸不再是以往宁静幽邃的翠碧色湖泊,而是折射着威严的耀金棱晶,灼得女神周身蒸腾起黑雾,“以为冥河能涤净深渊的污秽?那些肮脏的能量连堤丰的鳞甲都能腐蚀!”“朕现在只希望不要导致更严重的后果。”斯提克斯低低应是。身为力量强大的誓言守护者,她本就备受冥界诸神的尊重。如今不但折损了对誓言的约束力,甚至一部分的她脱离了本体不知所终,属实是她的失误。此刻向冥王放低姿态,正如当年带领子女加入宙斯一般,是她的适时之举。责备并非本意,其实更重要的是处置源头,只是宴会开场时间迫近,从冥界到奥林匹斯还是有段距离的,哈迪斯叹了口气:“待朕归来,再与你……”金碧辉煌的众神居所矗立于云雾缭绕的山巅,今日更因神王的邀宴充满辉光与欢笑。金杯银盏中流淌着酒神奉上的醇酿,缪斯优美的琴声环绕着女神们婀娜多姿的身影。只是这次,神明们的目光总不自觉向远离他们的僻静之处移去。殿外,那四匹来自幽冥的生物更是与周围诸神的座驾格格不入,蓝紫色的冥火在边缘曳动,彰显着主人的尊贵来历。哈迪斯轻薄的长袍如垂落的永夜,自宽阔的肩颈披挂而下。黑色与深紫相间的布料覆盖了他精壮的身躯,鎏金腰带于乌发拂动间若隐若现,收束起劲瘦的腰部并释放出结实有力的胸膛与大腿。或许是深居地底的缘故,冥神苍白的肌肤在一众蜜色、古铜色中是那么显眼,又在日光柔和的轮廓下,透出玉润般的光洁。那绸缎般柔顺的长发散至腰间,两只有着蓝绿色晶莹翅翼的冥蝶缀在耳旁翩翩欲飞,额间的黑曜石冠冕沉冷如亘古磐石。与海王的浪漫、神王的风流不同,冥王同兄弟迥异又有些相似的面孔因为他冷漠的神情更添了份迷人的庄重。他漠然站立于喧嚣繁华间,众神的私语如风掠过平静湖面,而他只是垂眸啜饮杯中佳酿。水光在薄唇间一抿而过,于是周遭那些娇艳的花朵璀璨的珠宝精美的浮雕俱化作美色陪衬。“真难得看见他从那密不透风的地底出来透透气,对吧,波塞冬?”灶火与家庭的守护神、他们的长姐轻抚脸颊,宽和地笑着说。“哼,冥界可不但不是密不透风,反而宽敞广袤得很。我想他成天都要为如何管理偌大的地盘和众多死者而发愁,才没有空掺和我们这些闲人的享乐活动。”“哎……”赫斯提亚才察觉到弟弟并不如预想中那么高兴,“怎么了?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哈迪斯的?”“虽然自从分管天海冥三界后,他一直没露过面,传讯也只是简短地回复在忙——等待会过去,我肯定要抓着这点好好说道说道他——但毕竟这么多年没见,我以为你会更想给他一个拥抱。”拥抱,何止是拥抱。波塞冬神色暗沉地想,她不知道他看到哈迪斯的马车出现在云阶外时有多欣喜,他几乎克制不住想要冲过去,跳上还在行进的马车,掀开帘幕,成为那个第一个见到他的神——这样其余所有神都会知道他的越矩,知道海王与冥王情谊之深。可是随之而来蚀骨的怨意刺痛了他,将他从思念的沼滩中托起。不,我不想见他!不想和他说话不想听到他的声音不想闻到那独有的冷香,不想再继续徒劳地……“随你吧,别拉上我。”海王自然地晃了晃他那头卷曲浓密的长发,轻松地笑着,“赫斯提亚,我已经不是小孩了,你不要总是怀念过去不成熟的样子。”“哈迪斯作为首位冥王,接受那种无序的冥界,自然是忙的脚不沾地。我不去叙旧就是因为,我猜他难得来一趟奥林匹斯也只是为了和我们的神王商量要事。”“还真被你说中了。”赫斯提亚感叹道,所有关注着那位的神明都看见他们英明神武的雷霆之主,从哈迪斯背后的那片常春藤中绕出来,手臂熟稔地环住兄长的腰。“既然如此,我还是不去打扰他们了吧。”“是啊。”波塞冬笑着,一口饮尽杯中酒,然后将金盏随手掷下云端。“宙斯。”哈迪斯无奈地看向开怀大笑的某神,他还是不太适应和幼弟的肢体接触。宙斯显然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哈迪斯,你是多久没和别的神沟通感情了吗?肌肉都绷起来了,哈哈哈哈哈!”“这样可不行,你看我的儿子们,无论是阿瑞斯、阿波罗还是狄俄尼索斯,都没有拘谨成你这样。哦,你看赫尔墨斯那小子,还是那么油嘴滑舌讨人喜欢!”“……”也就神王大人敢顶着冥王周身生人勿近的威慑和一张冷脸说他是太过拘谨了,更别提还上手摸了摸那小小的冥蝶耳坠:“这个不错,挺亮眼的,我从没见你戴过呢!是潘多拉还是那些小风精给你挑的?”“不,临时传讯用的,你别、嘶!你摸哪儿呢?”哈迪斯一激灵,简直像被踩到尾巴的猫科般瞪了他一眼。宙斯满意地在常年持重沉稳的大哥眼里捕捉到一丝被骚扰的惊恐,然后露出无辜的表情:“哎呀,不好意思碰到了,抱歉抱歉。”众神之王嘻嘻笑道:“大哥你好大的反应,只是耳垂就这么敏感吗?”他作势要凑上前仔细看看,被哈迪斯一巴掌糊脸上推远了。“朕不是来陪你胡闹的。”哈迪斯蹙眉,却未拍开腰间那只逾矩的手。身为兄长,对弟弟妹妹的纵容似乎已成为哈迪斯的习惯。宙斯也清楚凡事适可而止,“好吧,好吧,吾只是觉得一上来就谈正事也太浪费这良辰美景了。”“你该多放松放松,哈迪斯。”移开手掌,金发的宙斯轻轻拍了拍兄长的肩膀,眼神中透出真挚与关心,“冥界的事务固然重要,但吾同样希望你能过的开心一些。”“你的好意,朕心领了。”但放松谈何容易,作为诸神长兄与执掌了神秘莫测的冥界的君王,有些事注定要他一肩承担。交谈间,他们的身影渐渐隐没在云雾缭绕的宫殿深处,留下参宴的诸神好奇与揣测的目光。真是碍眼,波塞冬心想。就因为宙斯是神王吗,哈迪斯,你从头到尾都没有在意过其他任何神的关注,就好像这场宴会只为了他一神而来。如此偏爱、如此独一无二……甚至无论是那样亲近的互动还是对亲近者才展露的宽容,曾经都只是他一神独享的秘密。等到两位焦点再度出现,已是宴会尾声。冥王还是那副拒神于千里之外的冷峻模样,而神王也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情,只是消失的时间过长,似乎交谈的深度不仅仅停留于许久未见的兄弟短叙情谊。但尽管有敏锐如雅典娜的神只猜到有些事不同寻常,他们或迫于地位身份,也无法在主宰们主动告知前询问什么。冥王径直来到长姐身边,赫斯提亚正在同美惠三女神讨论人间新兴的一项织布工艺,她这次以一副脸型微胖、唇角点痣的妇人形象来到宴会,这也是她经常显现出的和善模样。“啊,你来了,哈迪斯。”赫斯提亚微笑着欢迎他,“你总算摆脱冗长的事务,加入到我们中间了。即使欢乐的时光是短暂的,我希望能对你的心灵有所帮助。”“朕记得刚刚还看见波塞冬在你身边的,这会他去哪儿了?”“刚刚!”女神惊叹道,“你知道你们进去聊了有多久吗?”“……”哈迪斯停顿了下,“没注意。”“你在冥界的时候不会也经常这样工作到忘了时间吧?”慈爱的长姐以一种担忧的目光关心起他来。“……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哈迪斯轻咳了一声。“如果你要找波塞冬的话,”赫斯提亚略略踮起脚尖,四处张望了下,“似乎在那儿?我想,那簇玫瑰花丛后面是不是他的蓝发?噢、”她的话打了个结,“旁边的是阿芙罗狄忒吗?”阿芙洛狄忒的笑声随风飘来。哈迪斯望见爱神倚在弟弟肩头,珍珠般的指尖正抚过他的喉结。“看来,朕还是先不去打扰他了。”赫斯提亚笑了,“你们总是这么替彼此着想。”“什么?”“先前你来时,我想去和你打招呼,波塞冬还劝我,你难得出现肯定是有要事同宙斯商议,叫我不要去打扰你们。”“是吗。”哈迪斯对此不置可否。他有自己的考量,而一旁传来的嬉闹声打断了他的思虑。“他们都在看你呢,哈迪斯。”赫斯提亚说这话时,一旁的阿格莱亚忍不住将脸依偎进姐妹的臂膀中,塔利亚的脸则红扑扑的,眼神不自觉地四处游移。就连远处一些大胆的宁芙也含羞带怯地低下头,偶尔偷偷瞥一眼冷冽如高岭之花的神只。欧芙洛绪涅抿嘴一笑,轻轻拉过塔利亚的手,代她的姊妹向冥王致意:“久仰您的威名,冥王陛下。”见状,哈迪斯却未多想,只当自己在这令子侄辈拘束起来。他同赫斯提亚点点头,留出她们闲谈的空间,独自离开。高挑出尘的身影浑然不知,自己没离去多远,塔利亚就推攘着阿格莱亚,埋怨般叫她别藏了,神都被她吓跑了。此话一出,连欧芙洛绪涅同赫斯提亚也止不住揶揄地笑出声来。阿格莱亚拍打着姊妹的手臂,不巧打翻了金盏,酒渍在裙摆绽成羞赧的花。无神看见,玫瑰丛中的波塞冬捏碎了阿芙洛狄忒递来的石榴。汁液如血淌过掌心,他却只盯着远处那抹渐行渐远的夜色。这并不是一场多愉快的谈话,至少在场的两位主角忧心忡忡。哈迪斯倚在石雕旁,黑袍上的银线纹路如冥河暗涌。宙斯脚下的金砖裂开蛛网般的纹路,雷霆在裂隙中游走,将他的蓝瞳映得忽明忽暗。“朕看到了,克里特岛的腐土里埋着旧日的疽疮。”冥王指尖划过石柱,苔藓瞬间枯死成灰,“乌拉诺斯撕裂天幕,克洛诺斯剜出地心的火种——他们都以为剐去腐肉便能永绝后患。”宙斯猛然转身,披风扫落一盏青铜灯。火焰坠地时炸成金蛇,缠绕上他紧绷的手腕,“所以你是说,克里特岛的事并非没有先例?那些秽物早该在初生时就被碾作齑粉!”“是啊。”哈迪斯轻笑,翡色瞳孔浮起冰棱般的冷光,“朕该赞叹我们父辈的天真。”风裹着海盐的腥气灌入长廊,冥王的乌发与阴影融为一体,“当第一粒异种的孢子飘落大地之上,他们选择用傲慢滋养而非焚毁。如今它已长出吞噬光明的触须,而你的子民正踩着它蠕动的胃囊。”宙斯掌心凝聚的雷暴骤然熄灭。记忆如尖刺破开思潮——那头差一点成长为吞噬整个文明的巨物,阖目消散前最后的诅咒犹在耳畔。封印的成功并没有带来丝毫喜悦,而是在神王的心头笼上巨大的阴云。神明笃信着他们存在的永恒性,但那一刻,天生的灵感使神王开始怀疑起未来。“你没有选错,对吗?”“克洛托很高兴,她说这是第一次有神选对了。”哈迪斯如实回复。他看见石面倒映着宙斯如释重负的眉眼,没有说出他的猜测。第一次,看来还有别的神去他们那儿追寻过命运的垂青,联想到宙斯托赫尔墨斯传递给他的消息中,“我获得了一次机会”,还有前两任神王的所作所为……似乎不难猜出神选。至于,他已经成为神王的幼弟,究竟是谁有这个资格和能力……还有闲心,给予神王这一次恐怖的叩问命运的权力,冥王不会多问。他在摩依赖处时已经察觉到了,冥冥之中命运的蛛网已将诸神织入风暴之中,克里特岛便是一次警告。摇摇欲坠的纤丝在静待下一个转折,如果想守护他在乎的那些……哈迪斯指腹抚过腰间金链,他不惮于将剧毒引向自己。“朕有一个……未成型的计划,宙斯。”他的心脏上一次如此鼓噪,还是在反叛他们父辈的前夜。“朕想,将【神】作为祭品。”如果这是代价的话。哈迪斯的黑袍掠过廊柱时,波塞冬正立在殿外回廊的阴影中。海王指尖还残留着石榴汁液的黏腻,蓝发被夜风掀起几缕,遮掩住眼底翻涌的晦暗。他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轻而稳,像溪流无声漫过石砾——却固执地不肯转身。“波塞冬。”那声音冷冽如深潭,却偏偏在尾音处泄出一丝温和。海王攥紧掌心,任由指甲刺入血肉。“宴会结束了,冥府之主不急着回去清点亡魂?”他嗤笑一声,指尖随意弹落衣襟上一片玫瑰花瓣,“还是说,你终于发现冥界的枯骨比奥林匹斯的活神更无趣?”哈迪斯沉默片刻,四匹幽冥马在远处焦躁地踏动蹄铁。“朕想去海界看看。”波塞冬猛然转身,珊瑚耳坠撞在锁骨上发出脆响。海蓝瞳孔收缩如暴风雨前的漩涡,理智告诉他顾全大局与颜面,情感却在高喊着报复:“怎么?你的冥殿塌了?还是宙斯的神殿容不下第三位主神?”他向前逼近一步,咸涩的海风裹挟着酒气扑面而来,“三千年了,哈迪斯。三千年前我砸碎冥府大门时你说‘海界之主无权踏入死者国度’,两千年前我让信使捎去珍珠贝匣,你原封不动扔进阿刻戎河。现在——”他的笑声刺破夜空,惊起一群银翼飞鸟:“现在你轻飘飘一句‘想去海界’,就指望我敞开宫殿,毫无芥蒂地拥抱你?”冥王垂眸望着弟弟发颤的指尖。那双手曾与他共握一柄染血的铁剑斩断克洛诺斯的枷锁,此刻却因愤怒与痛苦蜷曲如濒死的蝶。“朕……并非拒绝你。”黑袍下的喉结动了动,“冥界有太多不确定的事物,就连朕也……”“哈迪斯!”波塞冬气极失笑,浪涛在云层下骤然翻卷,“那我们敬爱的神王大人呢?你以为余不知道你为了他专门许了赫尔墨斯特权?还是你以为——”他的声音突兀地哽住。那些在深海中发酵了千百年的情愫即将冲破封印:当他目睹宙斯的手臂环住兄长腰际时胸腔炸裂的剧痛,当他嗅到哈迪斯黑袍间若有若无的冷香时骨髓里沸腾的渴望……最终,海王后退半步,嘴角扯出讥诮的弧度:“要来便来吧,不过仅你一神,多余的……”方才还鲜活的冥蝶猝然炸开,晶亮的蓝绿色粉尘在哈迪斯眼底一闪而逝,掩住冥王欲言又止的脆弱。有那么一刻,哈迪斯承认他动摇了。但方才与宙斯商议的事情、暗自下定的决心、还有记忆深处力量耗尽后倒在眼前的摩涅墨绪涅都在警醒他。别说,别告诉他。什么都不知道,对【波塞冬】而言才是最安全的保护。渡鸦衔着被碾碎的石榴籽掠过圣殿,他的倒影巍然如亘古沉默的山脉。片刻后,“那么,朕去你的座驾上等你。”冥王冷静地颔首转身,乌发扫过波塞冬来不及收回的指尖,像一缕抓不住的夜雾。糟透了。波塞冬颓然跪坐在冰凉的石阶上,周身浓烈的酒气已散去三分。我明明……想给你一个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