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约会(中)
第十一章约会中商略坐在一匹磁悬浮粉色木马上,他仰起头,看见高高的梧桐树上结着紫花,簇拥着蓬顶之外的天空。暖风吹过脸庞,周围的马儿起起伏伏,在悠扬的音乐里永远凝固于四蹄腾空的姿势。落花随风迁延,他回过头去,见亚伯特坐在一匹彩虹马上,魁伟身躯将木马衬得像头小驴,观其面容却很平静。商略眨了眨眼,努力在脑海中定格这个画面。他记性不好,需要有意识存档,以便在丧失之时追忆。他正悄悄吞吐少年心事,一件本该在意料之中但实际见证时还是令他大为震撼的事发生了。旋转木马共分”内环”和“外环”,内环可供双人同骑,大多由亲子使用,也不乏腻歪的情侣。靠近商略的那匹正在异乎寻常地抖动,商略根本没敢往那边瞟一眼,淫词浪语还是飘了过来。“求求您摸摸它,主人……”“咿——不要……都说了不要!你干什么!放开我的手!讨厌死了!”雄虫一边娇嗔,一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大概真的帮他摸了,那边立即传来沉重如老牛的喘息。商略尴尬地蜷起了尾巴尖。礼崩乐坏之世……虫族是一个性欲旺盛的种族,当众发情非常普遍,在真人直播的刺激下,侧前方那辆木马也开始乱震了。每当商略感到尴尬又无法抽身,就会开启思考模式。他想:我的性羞耻是否是社会规训的产物?须知道公众有权谈论性,自己刚才不也侃侃而谈七世纪贵族的群交现象么?只因自己装腔作势地用了术语就可以网开一面么?归根结底对语言的“净化”是一种霸权……“哥哥你的裤裆里怎么藏着一根铁棍啊?”雄虫用很天真的语气说,随后一个低沉宠溺的气泡音回答,“这是给宝宝开大车用的换挡杆啊。”“……”大学者连同他的大思考一起轻轻地碎掉了。逃也似的离开木马,他又跟着亚伯特去玩了十环过山车。下车时商略面色安祥一言不发,实际已经魂不守舍。亚伯特始终用一种饶有兴致的表情观察着他,默默删除了下午行程里所有的惊险刺激项目。接下来,商略主动提出想看马戏表演。他们钻进五彩大帐篷,棚顶在日光下像倒挂的花园,投下猩红、靛蓝与金色的大片光影。演出即将开场,看台早已坐满了观众,人声纷乱。除了爆米花和甜甜圈的味道外,商略还闻到很明显的草食性动物粪便的气味——只要有过照顾牧场牲畜的经验,一辈子都不会忘掉这气味的。亚伯特径自走向最前排,弯下腰说了些什么,两只虫族毫不犹豫地起身离开。商略猜他大概给了一笔无法拒绝的补偿金。他们一落座,表演就开始了。比动物更早上台的是驯兽师——一个披着华丽碎钻斗篷的B级雄虫,步履婀娜而富于气势。他一边挥舞马鞭一边向周围观众飞吻,身后紧随一个头戴高礼帽的强壮雌虫,垂下的右手紧握麻醉枪,大约负责防范意外。熊熊火圈被点燃,狮子、马和熊先后跃上舞台;鹦鹉与白鸽齐飞;高空秋千上,一只猴子抛洒糖果。一个个微缩奇迹在这空间里同时发生,观众们目不暇接,爆发出雷鸣欢呼。“您看起来不像是会喜欢这种表演的雄虫。”亚伯特凑近商略耳畔,“您究竟想看什么?”听到亚伯特这么评价自己,商略明显高兴起来,眼里一下有了光,紧接着便开始他那比之对话更接近自我剖析的长篇大论:“我想看看雄虫是如何同时控制那么多动物并促使其表演的。事实上,即便没有特意施加操纵,它们仍然各司其职。我猜测这是因为全面连续的规训早已使他们习惯顺从,权力深入肉体,隐蔽的奴役无处不在……”亚伯特的一半心思用于理解他的话语——啊哈,权力深入肉体,他赞同;另一半却分神地想:多寂寞的孩子,只要装作懂他,就能立即令他放下心防。看完表演,时已中午,亚伯特将他领到休息区。他带来的护卫早已提前占位,又在他到来前腾空,商略却还天真地感慨,“正好有空位,我们运气不错。”接下来商略又以那种对周遭环境漠不关心的态度,接受了亚伯特仅花一个转身的功夫便端来了汉堡和冰镇柠檬水的神秘事件。尽管亚伯特已经知道,哪怕让商略等上半小时,他也必定毫无怨尤,但那种随和背后实则隐藏着一种等着被伺候的心安理得。好在因为攻击性实在有限,比之高高在上的雄主,商略的整体气质更接近一只好吃懒做的家猫。你要是不喂他,他也不会大喊“我要报警把你抓起来!”他只会用那种茫然又隐含渴望的眼神看着你,也不说话,就那么一直看一直看,然后突然翻出肚皮,你以为他终于学会卖萌,仔细一看原来是饿死了。他们坐在遮阳伞下吃午饭,商略三五口就干完了一个汉堡,亚伯特则只是略尝了几口。旁边几桌被一伙刚放暑假的军校生和神学院学生占领。出于对阶级的骄傲,他们都穿着制服,并未COS任何角色。那边忽然爆发出一阵尖叫喝彩,商略忍不住好奇探头,就见一个A级雌虫匍匐在B级雄虫脚边,虔诚亲吻他的鞋尖。看惯了粗俗狎昵的市井情侣,再见如此尊卑分明的礼仪,商略甚至有种“是在拍电视剧么?”的惊奇。然而下一刻雌虫便一跃而起,在起哄中将雄虫拦腰抱走。哪怕雄虫羞恼地捶打他肩膀,命令他把他放下去也无济于事。“要不要替你请假?”一个军校生嬉皮笑脸问雌虫。这便是围观群众的唯一反应。商略盯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轻声感叹,“没想到逆结合的情形下,雄虫对雌虫的制约如此有限……”倘若身边不是亚伯特,他绝不会将所思所想说出口。他更习惯默默观察周遭发生的一切,然后在内心深处形成论断。这既源于公众人物的谨言慎行,也因为通常情形下,他压根不在乎其他人的看法。然而亚伯特是不同的。商略对他的兴趣甚至凌驾于事件本身,后者反而成了了解他观点的契机。“如您所言,逆结合的约束力有限,尤其对S级A级雌虫而言,高等级雄虫不仅具有更强烈的性吸引力,还能提供真正有效的精神疏导。相较成为高阶雄虫的雌奴,向下择偶只是权宜之举。”亚伯特语气平静,眼中却有一种奇异的冷酷意味。权宜之举……商略时常暗暗庆幸自己生而为金字塔顶端的S级雄虫。在这场残酷而直观的性别战争中,只有他挑三拣四的份,断不至于被谁嫌弃。尽管如此,他的内心深处仍泛起一阵幼稚的凄凉:相较强大的生理本能,爱情实在微不足道。倘若他真是个F级雄虫,亚伯特根本不会在他身上驻足一秒。而他自认为能与一位F级雌虫相濡以沫,但当亚伯特挟着风雷一般的气势不期而至,他还不是立即为之目眩神迷?“你相信爱情么?”商略问,他不想显得多愁善感虚无缥缈,但这个疑惑自幼便在他心中挥之不去,用老爸的话来说是“看了太多古人写的浪漫,把虫脑壳看坏了”。亚伯特静静端详商略,星星点点的光斑透过树叶洒在他仰起的脸庞上,反衬出东方民族瓷器般光洁的皮肤。他的五官秀致清淡,可说乏味也可说耐看。眼皮因为困倦而耷拉,睫毛跟着落了下来,拢住乌黑的眼珠,越发显得温驯。四下噪音被亚伯特自动隔绝,只剩下商略因为紧张而微微屏住的鼻息,许久才轻浅地起伏一回,仿佛刚破壳的雏鸟扑腾濡湿的翅膀。“我不相信爱情,但我相信我会爱上您。”亚伯特轻声道。“……”商略急促地抓起冰柠檬茶的吸管,吸氧一样猛吸了一大口,接着木然点了点头,“好,好的,我知道了,谢谢。”“您相信爱情么?”亚伯特反问,专注的视线始终不曾离开过他。“就因为我自己不够信……”商略垂头丧气,因为无法作出同样浪漫坚定的答复而感到愧疚,“我从来不曾体验过爱情来临时的激情,也不曾见证任何一对真正相爱的伴侣。至于恰当的婚姻,这我倒是见过不少,至少表面上如此。”他摇了摇头,“我活在一个不再将爱情神话的时代,缺乏可供扮演的恋人蓝本,哪怕来自虚构作品。没有虫族相信谁是谁残缺的另一半,也没有虫族渴望身心交融带来的完整体验,归根结底,我们已不再赋予真爱任何意义。”亚伯特凝望着他,觉得他嘀嘀咕咕埋怨的样子很可爱。他其实不明白商略在苦恼些什么。他觉得自己不完整?缺胳膊少腿了?身心交融?性交么?别误会,亚伯特可不会直愣愣回答:“我军校生,听不懂,您是要操我没错吧?”事实上所有S级雌虫都被要求选修艺术哲学等课程,专为了在雄虫贵族们形而上地矫情时加以应和。至今他仍记得一些文艺套路,譬如“无论如何我都会爱您”、“我的爱情观便是使主人得到快乐与幸福”、“阁下已经用爱情征服了我”……可他不想用那些话敷衍商略。为此他斟酌着,将自身感受一板一眼地总结,“我认为爱情是危险的,是一种失控的预兆。它使我们变得脆弱和猜忌,因为我们不可控地落入了未知情境,无法预估对既定目标的影响。”听见亚伯特一向沉稳的嗓音流露出罕见的迟疑,商略跟着害羞了,既为他袒露的心迹,也为他试图模仿自己的语言体系时所表现出的青涩。这种青涩使得亚伯特过往那不动声色的取悦陡然变得太用力了,也使得商略不得不察觉到自己一直希望亚伯特能表现得游刃有余,如此方能掩饰他们事实上的不平等关系。商略想告诉他,是的,他感受到了同样的危险,他们是一样的,尽管他更惧怕的是令自我无所遁形的风险。可他不知如何捋顺乱纷纷的思绪,也不知如何以同等强度回应另一个人的真挚。他的视线游移,好几次掠过亚伯特张张合合的嘴唇,脑子里渐渐只剩一个念头——他想亲亲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