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约会下下午,他们去了更多景点。他猜想亚伯特一定根据自己的体力精心分配了步行、游玩、休息和吃零食的时间比例,使他始终不至疲累。亚伯特献殷勤的方式极之巧妙,彬彬有礼敏锐缜密,又不至诚惶诚恐低声下气,反而时不时逗一下商略以作调剂。商略隐约觉得亚伯特其实本性内敛冷淡,表现出的玩世不恭更像一种投其所好的小把戏。有些主人将之视为“你和别的雌虫好不一样“的情趣,特别是那些玩够了简单模式的;有些主人则热衷于“我和别的雄虫好不一样”的角色扮演,借此满足别样的优越感。商略不知道亚伯特认为他属于哪种类型,他自觉更接近后者,但也不好说。自从认识亚伯特,他常感到越来越不了解自己,抑或是真正开始认识自己。话说回来,他之所以能察觉亚伯特始终在取悦自己,多亏了这些年来在社会底层游逛的经历,那儿充斥着调情与揩油,时常过火得和性骚扰没两样。唯有被真正的冒犯过,才能体会到何为礼遇。他们总是在聊天,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大多围绕着塞勒涅星,他们共同的故乡。1/6的引力、从地平线升起的硕大蓝星、十四个极寒长夜、飘雪溅火的节日、紫色土豆花的花海、区分不出某个音节的特殊口音和市中心做炸薯条做得最好吃的快餐店。构成亚伯特的东西也同样构成了自己,他们自然而然地理解彼此;又因为异客他乡,在芸芸众生中增添了别样亲切。有时他们也会聊别的。商略暗暗发誓不谈战事,但当亚伯特主动提及霸主级机甲在塞伦达星域的表现,他立即兴高采烈地接上了。他们谈得太投机,以至于商略时常丧失对外界的实感,只留下了“他们走向一个东西、他们坐上那个东西、那个东西开始跑开始摇”的稀薄印象。不过他并不觉得自己浪费了门票钱。他一直渴望体验“普通人”是怎么谈恋爱的,为此专挑了虽然烂俗但也最具代表性的游乐园作为初次约会的场所。他其实明白,哪怕坐同一辆过山车,车上每个人的感受都各有不同,但当过山车爬到顶点,屏息侧眸望向亚伯特的那一刻,静待天地倒悬的那一刻,他都感到心口骚动,涌起一阵他从未体验过的渴望与恐惧,不仅因为此刻正在经历的,更因为即将发生的……这就是爱情么?他惶惑不安,反复琢磨这件事,试图与读过的人类文学、心理学和科学论着加以对照,众里寻他千百度,多巴胺苯基乙胺……到头来他仍然觉得模模糊糊难以肯定,只能告诫自己应当顺其自然——急于分析和验证只会使自己进一步抽离,反而影响真实的感官体验。临近傍晚时,他们拐进全息游戏厅,去玩了“机甲星战”。模拟舱内,亚伯特懒洋洋地抱臂倚墙,含笑注视着商略像小蜜蜂一样高频扑腾手臂,发射激光炮,横扫3D屏幕上的泰坦族星舰群。这套自研的打法虽然丑陋,但效果拔群,头顶积分屏的击坠数飙升,最终礼花喷溅,跳出巨大的黄金奖杯,“恭喜您成为史上总分排名第一击坠王!”亚伯特捧场地鼓掌,“真是惊人,殿下。”他进入模拟舱时已检查过并无监听设备,便又开始使用尊称,但由他叫出来,并无敬重,反而多了点调侃意味“……不许取笑我。”商略喘息着摘下插着无数导管的头戴仪。他不是军雌,没有脑机接口,那玩意也纯粹是糊弄小孩的玩具,“你明明比谁都清楚。”玩家可选的十二场经典战役中,包含三场亚伯特主导的胜利,商略方才就选择了其中的“夏克尔顿极地远征”。作为唯一的在世者,竟能于数千年战史中独占三分风流,这就是真正的“史上总分排名第一击坠王”的含金量。相比在军事教科书上读到他的名字,发现他早已成为无处不在的流行文化元素时,商略心头浮起更为奇妙的感受,介于震撼与骄傲之间。亚伯特微笑,“您是想说在实战中无法实现类似操作么?我钦佩的恰是您对思维盲区的利用。”能把卡Bug说得这么清新脱俗,也是奇才。“好吧。”商略谦虚了一下,还是开心地掏出光脑,对着榜单排名拍了一下。他还从未在任何需要用到身体的竞技项目中取得过高分呢!他提前打光了靶子,舱外只剩一片浩瀚无垠的银色星海,向屏幕边缘飞驰而去。其实真实的宇宙要比这暗淡很多,大众习以为常的影像是多次合成曝光的产物。“真远啊。”商略叹了一口气。群星。上古典籍时,商略完全无法想象人类先祖曾借由一只形似风筝的激光帆,漂流至数万光年以外的半人马星座。那是人类最后的黄金时代,伴随科技进步与人口爆炸,外太空殖民运动如火如荼,一座座卫星城市被建造,银河联邦冉冉升起,直至远征军第一次遭遇外星种族,战争的阴翳紧随而至。三千年前,“金属巨人”泰坦族入侵地球,作为硅基生命的它们不仅拥有坚固外壳、强大火力和超级算力,更能干扰无线电信号并入侵计算机系统。它们降临的第一日,地球上70%的军事基地便遭到了毁灭性打击。生死存亡关头,全世界国家集结全力,仅用两月就重点了科技树。澳大利亚沙漠深处,三台神经元机甲被秘密研发,与此同时,数以百万青少年参加了同步测试。终于到了机甲被投入战场的那一天,载着血肉之躯的钢铁巨兽撞向天生机器人,人类驾驶员穷极大脑运算速度和反应速度之极限,赢得了第一场胜利。此后三千年,作为地球新霸主的虫族全力转向生物工程领域。与之相对的,大量其他领域的科技陷入停滞、退化乃至彻底遗落于历史长河中,如今的引擎技术甚至不足以支持飞船抵达仅仅4.2光年以外的比邻星。“再过几千年说不定连虫族也灭绝了。”商略怀着复杂的心情说。从刀耕火种的史前文明到建立横跨星海的强盛联邦再到灭绝,人类统共只用了五千年,莫说对这宇宙,便是对地球而言,也不过一瞬。亚伯特不知道商略为何用“也”,他抬眸望向那片虚假的星空,群星曾照彻他寒冷匮乏的来路,他终会征服它们,就像征服命运那样。野心在他眼中静静燃烧,那一刻亚伯特彻底忘了商略。那其实只是短短的一瞬,可当他回过神时,发现商略正歪着脑袋打量他,嘴角含着一丝古怪的笑意,半是嘲讽,半是欣赏。亚伯特脸色一沉。舞台帷幕已被戳破,哪怕只是一个小洞,他们却已无法回到先前那种纯然的精神和谐状态中。他在遗憾之余,不禁注意到商略这样子笑起来与平时有多不同,那笑是S级雄虫独有的,上位者对权力的懂得,几乎立即引起亚伯特的憎恨,和他并不想承认的迷恋。如果说A级雄虫是帝国最璀璨的明珠、舞会上最娇嫩的玫瑰、所有军雌毕生渴求的奖励,那么S级雄虫则是完全不同的存在。他们自幼进入神谕所,接受哲人王式的精英教育,注定成为神圣教皇和各大洲的主教。他们是帝国真正的统治阶级,压根不屑于雌虫的阿谀奉承,能令这群野心家动容的,唯有权势与荣耀。尽管商略时不时表现出孩子气的天真,无欲无求懒懒散散,似乎乐于过任何一种生活,事实上他的价值观早已定型,无论他个人是否情愿、是否适应。商略低着头,用手指一圈圈缠绕导线,“哈维这几天把贫民窟围了,却没有继续展开搜查,舆论造势也停了,这让我很好奇,你做了什么?”到头来他还是学不会委婉刺探的语言艺术,直勾勾问出了他一直在意的事。其实商略知道,类似的敏感事件会经过一段深水区,看似沉了下去,实则是各方在运作,换做其他情形,他会静候佳音,但此事攸关无数性命,他无法单纯将其视作对亚伯特的考验。如果亚伯特不能妥善处置,至少自己还来得及接手。“您或许知道,我目前与大皇子暂为盟友,我已请他代为斡旋,等到明天,您便能在网络平台上看到他的演讲了。”提及演讲,亚伯特似笑非笑。商略知道他为何这副表情。如果说哈维是打了鸡血的激愤,奥托则是喝了鸡汤的感动。无论演讲主题是什么,他总能泪水涟涟,拐到爱与和平上头去。他访问军队医院、亲自清扫街道、参加长跑募捐、积极推动经济发展和改善民生的政策……每一周,描写他如何亲民的报道都占据头条,更别提他还在社交媒体账户上与网友亲切互动,时常靠机智幽默的金句登上热搜。“慰问贫民窟并妥善安置受灾民众”听起来像是他会做的事,但介于造成教堂惨案的恐怖分子身份与动机皆不明,奥托现在搅合进去的政治风险与收益并不成正比。“你是怎么说动他的?”“我告诉他,这是您给我的考验。”“……”考验很好,现在是奥托的了。既然想合作,总得看看实力和诚意吧?这句潜台词,商略对亚伯特用过,亚伯特又原样转发给奥托。毕竟作为“盟友”,亚伯特一旦得到商家助益,奥托不也如虎添翼么?更何况商家尚能东山再起,商略却是个有污点的废圣子,绝无称帝可能,比之商颂更保险百倍。无论如何,从结果来看,奥托来接手都是一件好事——哪怕只是政治作秀,上层从牙缝里抠出的碎肉也能切实救活无数家庭。商略忽然有些好奇,“如果不是我的缘故,你会管这件事么?”面对这个问题,亚伯特静了一静,薄薄的唇抿紧了。商略忽然明白他为什么总在笑,因为笑意一旦消失,那张面孔的线条立即显得过分冷硬,使人不自觉畏惧。然而下一秒,亚伯特又以最谦卑的口吻回答,“如果您想知道的话,不会,因为这与我的目标无关,且我无法从中获益。”商略呆呆地不知该如何应答,他难得上线的直觉或者说危机感告诉他,他惹亚伯特生气了。换做以前,他的第一反应必定是问“为什么生气?”,这种试图辨析因果的模式并不掺杂感情。可这回他却首先感到烦闷不安。我不过是问了个问题,他有什么资格生气?就因为我是个太纵容的雄主么?这个念头像一条小鱼,倏忽闪过商略的心湖,立即令他恶心。出于弥补的心态,他并未深究。事实上他已有推测:亚伯特刚才试着对他说谎,但失败了。换做以前,商略会为自己先强迫他而道歉。但他最近情商突飞猛进,已明智地意识到,道歉只是令自己的良知好受一些,并无济于亚伯特的尊严。他主动换了个无害的话题,是关于太空舱净水设备的。但当亚伯特介绍时,他的思绪仍然沉浸在刚才的小小冲突中,说不出的难受。他不习惯自身情绪被他人如此强烈地牵动。他们走出“机甲”时,太阳已经落山,晚霞只剩最后一抹,天空呈现出静谧的深蓝色,风仍然热烘烘的,夹着白日酷暑的余威,吹过乌压压的游客头顶。街道两侧的路灯次第亮起,纪念品商店的橱窗流光溢彩,卖烧烤和水果捞的小贩堵在路口大声吆喝,充满庶民阶层的杂乱生机。靠近广场时,他们又偶遇了那群学生。其中一个A级雄虫越众而出,体态很优美,像只长脚水鸟,走路一踮一踮的。他的领口袖口绣着阿瑞斯家族的太阳图腾,在暮色里依旧闪耀,更惹人注目的是那一大群跟班般缀在他身后的同学。商略已经预料到会发生什么,迅速思考该如何应对,却没想到雄虫压根没看自己一眼,只是冲亚伯特一笑,和颜悦色道:“你是谁?在哪个军团供职?”商略困惑地微微睁大眼。按照社会规范,雌虫是雄虫的所有物,就算索要宠物,也应该直接与他这个主人交涉才对。然后他想起来,现在的他只是一只F级雄虫,在外人看来,他根本不是亚伯特的主人,而是他包养的男宠,无怪乎会被彻底无视。“我想要……”贵族少年话未说完,亚伯特轻轻揽住商略的肩膀,加快脚步越过他后,方才用他一贯的淡漠语气道:“我已有主人。”“你!无礼!!!”商略忍不住笑了一下。瞧,他又多认识了自己一点,原来他也会为这种事暗爽,哪怕雄竞对象是个跳脚的初中生。可惜麻烦还没完,一个阿瑞斯家族的A级雄虫惨遭拒绝的八卦传得飞快,大概被谁偷拍并发到光网上去了吧,很快他们走到哪里都有虫族尾随,很多围观者一看就是主播,商略甚至能瞥见他们屏幕上一排排弹出的“比美”缩写。除了对亚伯特好奇的,不少视线直接落在商略身上,明晃晃写着:就这,就这?这种货色也能叫一个S级雌虫死心塌地?这种歧视令商略闷闷不乐,当年他也是有颜粉的好么?早知道出门前调成B级,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终究不打算暴露自己能精确调节能力的底牌。诚然他昏迷时的失控已让亚伯特知道他的精神力峰值,但情质使用者失能后也存在暴走风险,并不代表他仍保有正常功能。因为被围观而不悦的不仅商略一个。他感到周遭那些“小光点”开始躁动——他心知那些小光点是亚伯特的部下,一直沿途护卫着他们——为首的那个A级雌虫趁他低头吃芒果时靠近亚伯特,商略听不清他们的具体交谈内容,但猜想对方是在请示是否需要清场。亚伯特微微摇了摇头,正打算对商略说什么,商略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尽管作为军团长,亚伯特被特许佩戴皮质手套遮挡等级标记,但这样就在另一个层面上太显眼了,所以他今天是光着右手来的。介于虫族无法向上感知,一旦标识被遮住,S级雌虫便失去了最大的定位特征。“这样子应该可以吧。”商略问。虽然想伪装成他一向以来专注于解决问题的直线脑回路,但事实上他已经鼓了半天勇气,为此暗地握了好几次拳。被他握住的那一刻,亚伯特触电似的浑身一颤,他看了商略一眼,无比痛苦阴郁的一眼,又立即挪开视线。那异样短得仿佛只是幻觉,商略却被震住了,正要放手,亚伯特反手紧握住了他的。接下来他牵着商略七绕八绕,以专业反侦察技巧摆脱了围观虫子们。商略方才胡乱一握,根本不是十指紧扣的情侣握法,更像一个孩子匆匆揪住衣角,但当肉贴着肉,一股酥麻的电流涌上后颈,商略仍然觉得好刺激。上回的记忆被唤醒了。紧紧拥抱,互相抚摸,耳鬓厮磨、唇舌交缠……濡湿的、火热的、淫靡的……他太专注于性幻想,以至于很久后才发觉亚伯特越走越慢,直至彻底停下。“怎么了?”商略带着点不安问。“请恕我失礼,”亚伯特眯起眼,尽管仍然保持微笑,却像戴上了一副生硬的面具,“我需要去洗手间。”没等商略回答,他便松开了他们交握的手。商略站在原地发了一会愣,也去洗手间用冷水狠狠洗了几把脸。亚伯特在里头呆了很久,再出来时右手手背多了个B级假标志。